被盗文物“肉身坐佛”的前世今生:从僧人到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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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11-06 14:11

最近,因为去了一趟匈牙利,一尊荷兰人持有的千年文物“肉身坐佛”被强势围观。眼尖的中国文物部门很快认出,这尊展出的“坐佛”从神态、尺寸、高度、重量到坐垫,甚至身上的伤痕,都与十数年前福建大田县吴山乡阳春村失窃的“章公祖师像”极为相似。

藏家关注“坐佛”的文物价值,文保工作者关心它能否被追回中国,但大多数人也许不了解,一个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僧人,为何在圆寂之后遗体会被塑成金身,并且被尊奉为“祖师”而搬上神坛?原本应该供奉在佛寺中的“坐佛”,又为何会在一个小村庙中接受乡民们的日夜朝拜?这一切,还需从闽南人简单而又复杂的民间信仰谈起。

据报道,收藏“肉身坐佛”的荷兰藏家表态,佛像若确实属于中国,愿归还所属村庄

热衷于“拜拜”的闽南人

和“信鬼神,好淫祀”的江南一样,闽南地区崇神祀鬼的风气亦由来已久。早在南宋时期,龙溪名儒陈淳在《上赵寺丞论淫祀》中就提到,“南人好尚淫祀”,他所在的漳州府更是如此,从城里到乡下,“淫鬼之名号者至不一,而所以为庙宇者,亦何啻数百所”。所谓“淫祀”,就是不在国家正统的祭祀范围之内,陈淳将闽地庙宇里的诸神称之为“淫鬼”,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些神灵乃属于民间自发的崇拜,他们或原为俗世中人,身殁之后才被“神格化”。

一直到近代,闽南人依旧热衷于各种“拜拜”,他们不但拜佛、拜神、拜祖先、拜孤魂,也拜诸如老虎、青蛇、神龟这样的精灵。清嘉庆年间担任过龙溪县知县的姚莹曾这样写道:“闽俗好鬼,漳泉尤甚,小民终岁勤苦,养生送死且不足,辄耗其半以祀神。病,于神求药;葬,于神求地,以至百事营为不□者,皆于神是求。愚民之情,亦可哀矣。”姚莹乃安徽桐城人,虽然对闽俗好鬼神早有耳闻,但当他身处闽地,看到这里的百姓无论大事小事都向神灵祈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了这样一通感慨。不过,姚莹还说了,闽人虽重“淫祀”,“然皆求福而祀,未有害虐我民如五妖者也”。“五妖”其实就是于唐时兴起的“五通神”,一开始,这种信仰只是在徽州流传,后来江南地区也普遍奉祀。

关于“五通神”的来历,民间流传着多种说法,有称五通神原来为结义为兄弟的盗贼,靠劫财发家后改邪归正,且死后有灵异,因此被立庙祭祀。也有记载称,五通神为兄弟五人,他们能掌管人间祸福,但偶尔也“游戏人间”,看到面容姣好的女子就“与之冥通”。更有传说将“五通”塑造成了“邪神”,他们不但不庇佑信众,而且好“为祟民间”,倘若祭祀不诚,便会引祸上身。大概因为这样,姚莹很是气愤,都已经“害虐我民”了,吴地之人还“竭产以事之”。让姚莹稍感欣慰的是,尽管闽南人也喜欢造神修庙,但目的都是为了祈福,所祀奉的对象也都是品行端正,利物济人的良善之辈——而这也是闽南繁杂的诸神信仰中最基本的共同特征。

闽南村落祭拜“天公”(即玉皇大帝)的场面

“章公祖师”真有其人,是个半路出家的放牛娃

留心的人会发现,“章公祖师”不是虚构的,他不是民众臆想出来的神,也不是原来佛道系统中的人物。在村民们的历史记忆中,他原只是个随母改嫁到阳春村的放牛娃,半路出家后,不仅在佛学上有所造诣,还经常施药救人,在当地拥有很高的声望。

《辞海》中对“祖师”的解释是,“祖师”是对“创立某种学说或技艺的人的尊称”,“佛教、道教也称其创立宗派的人为祖师”,如达摩祖师,纯阳祖师。关于“章公祖师”,我们找不到文献反映他究竟开创了某一宗或者某一派,唯一提到他的,目前只有《洞口章氏族谱》。族谱中记载了他的原名叫章七三,大田县屏山乡路口村人,他的父亲是路口村章氏的开基祖先。章七三的法号是“普照”,根据村民们的口口相传,他是在北宋年间圆寂之后被塑金身,因为真身不腐,四肢与身首俱全,因而被称为“六全祖师”。

对村民而言,“祖师”是个敬称,奉章公为祖师并将其搬上神坛,并不在于其道行究竟有多高深,而在于他身前“救苦救难,免费为周边村民治病”。

在荷兰展出的“肉身坐佛”,中国文物部门确认系福建地区被盗的“章公祖师像”

受到册封的“祖师公”:从佛教僧人到庙里俗神

类似的例子在闽南的诸神信仰中并不鲜见,就拿“祖师”来说,漳州平和的“三平祖师”和泉州安溪的“清水祖师”,他们都和“章公祖师”一样,经历了从僧人到俗神的转变。

根据《漳州三平大师碑铭》,三平祖师法名义中,俗姓杨,祖籍在今天的陕西高陵。因为父亲入闽为官,他出生于闽之福堂,也就是今天的福清。十四岁出家,宝历初年(约公元825年)来到漳州,在三平山上修建寺院并担任住持。《碑铭》的作者王讽与这位义中禅师皆为唐时人,尽管可能有溢美之词,但还是比较真实地还原了他的生平。

入宋以后,义中禅师已经有被神化的倾向,尤其到了明代,这种倾向更加明显。在何乔远的《闽书》中,义中禅师除了在佛学上有所造诣,他还具有“斗鬼”的法力。据称,他在初入三平山时曾被众鬼投入深潭,结果毫发无损,端坐无恙,最后山鬼被折服,并为之效力。

现存在寺庙中的明清碑碣中,大部分都是赞颂三平祖师“有求必应”的,如祷雨,则“倏然而甘沛”,如求子,辄“归而孕,果生男”。当地流传甚广的还有三平祖师精通医术,不但妙手回春,还将医术传授给了当地民众。尽管这点并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从寺中保存的明代药臼,以及善男信女不远万里到此求药签的传统来看,义中行医并非没有可能。

三平祖师像。三平祖师信仰明清时期通过迁台移民带到台湾,并传播东南亚等地。

另一位“清水祖师”是宋朝人,福建的不少府志、县志都有关于他的记载。

“清水祖师”原名陈普足,生于永春县小姑乡,他的父亲陈矶是位儒者,幼时普足“牧羊持斋诵经”,后出家于大云院,长期侍奉大静山明禅师。道成业就返乡之后,他募捐修建桥梁十数座,以度行人之往来。

普足与义中一样,也具有各种“法力”。

乾隆《永春州志》载,元丰六年,天大旱,安溪本地乡绅刘氏请普足祷雨,求雨成功之后,父老修庵以留之,普足便在蓬莱山清水岩长驻了下来。普足也善“斗鬼”,民国《永春县志》详细描述了开山之初他与清水岩众鬼斗法的细节,据传,他非但被鬼投掷穴中用火薰了七日夜而不死,出洞之后还巧妙地将诸鬼都收伏了。与义中禅师不同的是,普足在圆寂不久之后,乡人便将他奉为神。

清水祖师的脸是黑的。根据民间传说,他的脸就是在山间斗法的时候被山鬼熏黑的。清水祖师与妈祖、保生大帝、广泽尊王并称为闽南四大信仰,也是“台湾四大佛”之一,图为台北县三峡镇的清水祖师庙。

二人均先后接受过朝廷的册封。《闽书》载,唐大中三年,漳州刺史郑薰将义中的事迹上奏,后唐宣宗敕封义中为“广济大师”。普足在宋代亦被累封为“昭应广惠慈济善和大师”。

祖师信仰:僧人为何被搬上神坛?

几位“祖师”的相关文献中,关于他们在佛学上的创见、是否翻译了经书,都鲜有记载。这本应是身为僧人最重要的方面,在历史记忆中却被模糊淡化,甚至消失了。相反,诸如祈雨,斗鬼,这些功能原本就不属于僧人的“职业范畴”,这些细节让二位祖师听起来更像是道士。

三平祖师和清水祖师被神化的重要原因在于他们生前曾经造福一方,尤其是,他们都会看病。懂医术,会医道的人在当时似乎备受闽南民众的青睐。在闽南的诸神信仰中,除了三平祖师和清水岩祖师,闽台民间俗称的“大道公”吴真人也是一位医神。

这些信仰兴起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山高路远,求医不便。如平和,康熙《平和县志》云,“平和在万山绝壁中,峰高地峻,一日之间,气候不齐,一岁之内,寒暑靡定,或风日和暖,小雪微降。平土居者,多患中湿;负山处者,多病疟疾”。又如安溪,《安溪县志》说,跟其他地方相比,安溪为最荒僻,这里到处都是深山穷谷,每次去趟县里都要“阅五六月”方能至。这里气候同样多变,“雨淖则河鱼腹疾,旱则瘴痞作焉”。试想,今日大家尚且抱怨“看病难”,更何况以前的山民?在这样的环境下,散布于山中的寺庙宫观自然成为百姓的救急解厄之所了,也难怪方志里总说闽南人“信巫不信医”了。

山高林密的三平山适合打游击,民国年间,三平寺屡毁屡修

除此之外,“祖师公”信仰的出现,也与唐宋以来福建佛教的兴盛有很大的关联。虽然直至东汉,佛教才传入东土,福建境内第一所见诸文字记载的寺院却始建于西晋。南北朝时期,福建的佛寺进一步增多,到了唐代,佛教在福建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有数据显示当时新增的寺院有735座。至于宋代,闽土已经俨然是“南天佛国”了,《八闽通志》里描述,寺观数量“至于宋极矣,名山胜地,多为所占,绀宇琳宫,罗布郡邑”。

佛寺多,僧侣也多,宋人徐景孙在诗中这样描述道:“湖中种稻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就连“髡其首而游于他州者”,也就是剃了头在其他地方云游的僧侣,“闽居十九”,十分之九都是福建人。

这些记载或许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佛教对闽人的影响很大。所以尽管两位“祖师公”的父亲都是儒者,但却都允许自己的儿子出家。

“祖师公”信仰的形成还与唐末宋元时期闽地的“造神运动”有关系。细读方志,可以发现至今仍在福建流传的众多神灵大部分都是在这时期被塑造出来的,这一时期不仅地方上的祠庙数量增长迅速,相继还出现了各种类型的地方神,三平祖师、清水祖师和章公祖师也是在这时候被逐渐搬上神坛的。

至今仍在福建流传的众多神灵大都是唐末宋元时期被塑造出来的,例如妈祖就是从北宋开始神格化。

闽台移民的共同信仰

因为属于同一语系,彼此在地域上又紧密相连,三平祖师和清水祖师信仰形成之后,彼此都对地方产生了影响。尽管三平祖师是唐时人,清水祖师是宋代人,在不少闽南人的传说当中,他们二人还是被当成了师兄弟。从二人成为俗神的经历来看,这种信仰文化已经出现了交融,所以无论是三平祖师,还是清水祖师,闽南人都会简称为“祖师公”。

闽南是台胞及东南亚地区华人华侨重要的祖籍地,伴随着移民潮,这种“祖师公”信仰也传播到了台湾和东南亚闽南人的居住地。根据2007年《人民日报》的数据资料,当时台湾地区的三平祖师分庙有50多家,信众达60多万人,清水祖师分庙则有一百多所。

神灵的创造,信仰的形成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国家和地方都是参与其中的很重要的两股力量。以地方而言,拜哪个神其实与地域认同息息相关。就以笔者在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个歌仔戏的故事结束吧——

故事讲述的是清代移居艋胛的泉州人和漳州人,为了争夺生意和地盘,两方人马经常爆发冲突。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是,移居到台湾的泉州人在艋胛立了清水祖师庙,而漳州人则立了开漳圣王庙。为了给对方一个教训,忘了是泉州人还是漳州人,半夜里带着人马到对方的庙宇里去“踢庙”。结果当然很严重,双方爆发了械斗。故事到最后,双方和解了,围绕着祖师庙和圣王庙,大家相安无事地继续着一年一度的绕境巡游活动,以神明的绕境来确认各自势力的边界。

台湾艋胛的清水岩庙门

参考文献:

(明)何乔远:《闽书》,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

(清)姚莹:,《中复堂全集·东溟外文集》,文海出版社1974年。

(明)陆容:《菽园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清)冯登府:《闽中金石志》,民国吴兴刘氏嘉业堂刻本。

弘治《八闽通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整理本。

康熙《平和县志》,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

光绪《漳州府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

乾隆《永春州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

颜亚玉:《闽南三平祖师信仰的形成与发展演变》,《世界宗教研究》2001年第3期。

林国平、彭文宇:《福建民间信仰》,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